〈Lunatic〉
瑪格莉特回到旅舍的時候,黯淡月牙已經幾乎要隱沒在城鎮與夜空起伏不平的交界線下。在狹窄房中來回踱步把木質地板踩得嘎扎作響的羅索急急停了下來,野兔一般神經質地仰起頸子。
米利安猜想羅索大概是從好幾條街以外便一直以超乎常人的感官傾聽著那細微、無機、不屬於人類的低鳴。
或許,還有一些其他的聲音。
機械的運轉聲在房門前稍微停了下來,接著是廉價鎖頭彈開的輕響。
「啊啦,還沒睡嗎。」
稀釋的酒精隨著吐息滲入空氣,凌亂髮絲貼在側頸紅印上;奇妙而恍惚的流光在薔薇雙眼中濕潤地閃爍,微微敞開的領口下隱約能夠看見覆著薄汗的肌膚透出誘人血色。不管怎麼看,眼前提著漆黑跟鞋的瑪格莉特都像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沉溺於旖旎深夜的普通女子。
「這次同樣蠻順利的喔,我也非常滿意呢。」
米利安以為那濃烈的淫靡氣味是自己的錯覺,卻看到一旁羅索毫不掩飾地皺起鼻子。瑪格莉特暈染脣膏的嘴角帶著尚未化盡的歡愉,從沾上些許濁穢的外衣內袋勾出沉重皮囊。
「這樣應該能夠再過一些時間?」
瑪格莉特歪頭微笑得彷彿天真少女,米利安還來不及思考該怎麼回應,一旁的羅索便突地踹翻了椅子。
「臭女人!噁心死了!」
乒乒乓乓穿過房間,羅索碰地摔上門,將吼聲與剩下的兩人關回凝滯沉靜。
「……呃。」
乾澀而艱難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米利安有些困窘地別過臉。
「那個……妳可不可以先……整理一下?」
「啊,不好意思。」
帶著喟嘆的語句甜美宛如掺入劇毒的蜜,僅僅一瞬間,瑪格莉特的身影像是被燭火折射一般細微搖曳。
於是,和初次見面時一樣的,與平常無異的,潔白無瑕的,永遠靜止的,彷若為月光所滌淨的瑪格莉特便又存在於米利安眼前。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一段不算短但也不漫長的日子。
是的,他們──一個沒有正常謀生能力的工程師、一個半殘的戰士、還有一個已經不能說是人類的投影──正在流亡。
背叛、壞滅、世界的崩塌與重組,一切都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卻又理所當然。
「你的左臂無法治療,所以完全截除了。」
米利安非常清楚地記得意識恢復之際傳來的清冷嗓音。
「還有,拉姆先生留了信息。」
──暫時離開這裡,我會再透過瑪格莉特聯絡。
米利安轉頭,看見好久不曾出現在研究室外的羅索坐在暗紅岩石上直視前方,一邊囓咬拇指指甲一邊前後搖晃。和他不同,羅索雖然整張臉被燻得烏黑,右邊護目鏡爬滿裂紋,緊繃的肩膀還微微顫抖而顯得更加狼狽,但身體看起來十分完好。
沒有發問也沒有展露出任何情緒,米利安只是靜靜地再度閉上眼睛。
在渦已然消失的這個世界想活下去雖不需要賭上性命但也沒有那麼容易,特別是對已經脫離日常過久的他們而言;尤其若是想要低調行事,以前所磨練的戰場技能便完全派不上用場。三人──嚴格來說只有兩人──在一開始的幾週內不可避免地挨餓,也鮮少在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渡過夜晚。米利安知道傷勢正在磨耗休息所恢復的微不足道的體力,但在自己再度倒下之前,他更擔心羅索會像離開溫室的花朵,轉瞬間便枯萎凋零。羅索原本就長期缺乏日照的如紙肌膚蒼白得更加病態,而米利安痛恨地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在的困境。
在逐漸攀升的熱度中,米利安想著自己是否能夠用死亡交換或許會降臨在羅索身上的新生。
再度醒來的時候,米利安看見不知道在身旁待了多久的羅索像被激怒的貓一樣微微弓背,豎起眉毛瞪著自己。
「……蠢熊,要昏迷不會說一聲啊。」
「啊,醒來了嗎。」
不需要確認也知道聽起來平常無謂的第二個發話者是已經脫離了生命束縛的瑪格莉特。米利安啞著嗓子,轉向羅索低低地吐出一句:
「……抱歉。」
「嘖!麻煩死了。」
羅索不滿的咂嘴聲十分響亮,浮動記錄儀漂浮在米利安正上方,翡綠光芒像是要進行掃描一般籠住龐大身軀。
「情況似乎有些危急呀。抱歉一直沒有注意到你們的生理狀況,畢竟痛苦或時間的流動對現在的我而言都是十分曖昧的事。」
瑪格莉特輕描淡寫地說,彷彿不過是在談論意外延遲的實驗進度。
「總之得優先替你們弄到食物與醫藥才行呢。」
「隨便找個城市宰掉所有人再把他們的錢和能用的東西全部拿走不就好了……」
「羅索!」
米利安有些不可思議地喝斥,羅索縮了縮肩膀,嘴裡卻依舊咕噥著類似的話。米利安聽見「殺光」、「去死」之類的字眼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地交互出現。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有什麼問題嗎。」
被羅索透明如銘黃琥珀的眼睛直接地、毫無疑惑與疑問地注視著,米利安突然感到微微暈眩。
米利安發現眼前的羅索和自己所知道的他似乎微妙地錯開,就好像是看著一幅印刷失誤而出現重影的版畫。記憶中的羅索是個會不顧周遭埋入研究的頂尖工程師、生活白痴──其實只是懶得打理──的天才,時常故意遊走在自己所不屑的那些規矩邊緣,脾氣雖然不太好 (大概是對身邊的笨蛋們沒有什麼耐心),思考被打擾的時候總是暴跳如雷,又因為過於直率而顯得嘴巴很壞──
但是並不殘虐嗜血。
話說回來,那又是多久以前的羅索呢。
米利安發現自己無法正確地回想起來。
「總而言之,用一般能夠被接受的方法取得物資就可以了吧。」
瑪格莉特輕快的嗓音突兀響起。
「讓我試試看怎麼樣呢,我剛好也有想要實驗的事。」
「實、驗……」
「放心,不會是召喚核心生物屠城的。」
看著瑪格莉特被午夜冷硬月光與磚牆陰影切割開來的微笑,米利安竟感到某種無機質的悚然爬上背脊。
瑪格莉特徹夜未歸,而當她的身影鍍著破曉晨光再度出現時,她帶回了足以從死神手中買回他們的數枚金幣。
米利安還有些困惑,而羅索看起來非常不高興。
「走吧,先找間旅舍,然後把醫生請來。」
瑪格莉特滲入薄霧的音節悠然且縹緲,米利安正準備撐起身體,卻聽見羅索從牙縫擠出的低吼。
「……臭死了。」
「嗯?」
「什……」
「我說臭死了!」
羅索突然炸裂地咆哮起來,十指用力握緊又張開,嶙峋獸爪一般微微顫抖。那極具攻擊性的姿態和充滿敵意的目光讓米利安以為下一秒羅索便會揪起瑪格莉特的領口大罵,或直接用拳頭招呼眼前的纖弱女子。
「羅索!你做什麼!」
米利安全身肌肉緊繃進入備戰狀態,隨時準備插入兩人之間庇護瑪格莉特。羅索以一種米利安從來沒有見過的扭曲表情──斥責、輕蔑、或許還有微不足道的委屈──瞪了他一眼,再將視線轉回瑪格莉特身上。
羅索從喉嚨深處發出不成語句的咒詛,米利安幾乎就要衝上前去。
「……噁心!下流!妳給我走開!」
米利安終究不需要和羅索大打出手──這令他暗自鬆了口氣──羅索只是爆發似地喊出讓米利安莫名奇妙的叫罵,接著便像鬧彆扭的孩子一般氣急敗壞踩著步伐繞過街角,消失在兩人的視野中。
「羅……」
「等等我再去找他吧。」
瑪格莉特輕鬆地說,似乎絲毫沒有受到那尖銳而飽含破壞性的狂怒影響。米利安看著始終完美微笑著的她,有些尷尬地開口:
「抱歉,那傢伙平常不會這樣的……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說妳……臭……」
「啊,大概是剛才上床的對象。」
米利安愣了一下,但是立刻便意會過來。瑪格莉特所說的方法、羅索的態度、原本金幣一般叮咚散落的零碎片段突然重新聚攏成一輪完整完滿的無缺圓月。
「妳……出賣自己的……身體?」
不可置信的低啞衝口而出,米利安立刻後悔了──他怎麼能用如此粗鄙的言語羞辱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女性?面前的瑪格莉特是如此美麗崇高而純白,剛才的質問無庸置疑是對她最不可饒恕的褻瀆。米利安噤聲等待瑪格莉特用寒冽的否認刺穿自己,然後他將會誠心衷心地表達自己對瑪格莉特的歉意。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容我訂正,我並沒有所謂的實體,因此也無法出賣不存在的東西。」
彷彿沒有重量的字句飄落在米利安身上,好不容易勉強撐起的龐大身軀被壓得搖搖欲墜。
「你不妨當成那些人花錢買下一個可以具現的夢境。」
依舊是毫無瑕疵的微笑,瑪格莉特輕悄貼近米利安胸前;鑲著貝殼一般的柔荑按在心口,滾燙得宛如烙膚熱鐵又冰凍得彷彿刀鋒霜花。
「我一直很好奇呢,這個投影的極限。」
於是,遂‧行‧實‧驗──黑白分明的耳語在剛成形的記憶裡延遲撥放,米利安幾乎是機械式地將瑪格莉特映入眼底,所有的影像和聲音卻在腦中攪成茫然。
「如何針對這樣的特性加以應用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能夠感知卻不帶有感覺,不認為十分方便嗎。」
米利安最後還是墜入無垠沉默,而反覆驗證結果的瑪格莉特從來不曾被拆穿。
米利安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些事──他很清楚被拯救了的自己沒有資格給出任何評論或忠告,但羅索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在每一個瑪格莉特歸來的破曉怒吼,然後於下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重覆陷入焦躁。米利安只能在糾葛介意與漫不在乎之間居中協調,一邊替貓梳理毛髮似地小心安撫羅索,一邊向瑪格莉特委婉表示另一方以憤怒表現出來的隱晦關心。
但情況似乎只能越來越惡劣。
「瑪格莉特……呃。」
「是的?」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實驗」,米利安覷了心情糟到臨界的羅索一眼,面有難色地開口。
「我在想,我也差不多能行動了,接下來的補給就交給我,如何?」
「唔,可是我認為還是由我去比較好呢,考量各方面的情況來說。」
羅索背對著交談,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樣子,但是米利安知道他在聽,一字一句仔仔細細──他也許甚至是在場投入最多專注在對話裡的人。
「之前是逼不得已,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冒險了。」
「喔?我以為現在的形勢還是相當險峻呢,」瑪格莉特將視線停留米利安在切口猶新的左肩上。「畢竟米利安你實在太過……顯眼了。還是說這是你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
面對瑪格莉特似笑非笑的調侃,米利安搖了搖頭。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方式會傷害到妳的。」
錯覺般的一瞬,瑪格莉特的表情似乎變得十分柔和,卻又在頃刻間回復成亙久不變的笑容。
「啊啊,沒有關係的,因為我已經死去了呀。」
碰地一聲,羅索突然踢翻椅子站了起來。
「──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要在那裡唧唧歪歪的給我滾回妳的球裡去!」
「哎呀,對我說這種話,我會很傷心的喔。」
依然微笑著,瑪格莉特走近羅索,右手輕撫上對方臉龐。
「難不成你在吃醋嗎。」
瑪格莉特柔軟的語尾和指尖還沒擦過耳邊,羅索的暴怒便迸裂而出。
「不要用妳的髒手碰我妳這臭婊子!」
「羅索!」
米利安一個箭步上前,搶先箝住那揮開瑪格莉特後還想往白淨頰邊打下去的細瘦手腕。
「我替這傢伙道歉,瑪格莉特,妳可以先回隔壁去嗎,羅索他……」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呢。」
絲毫不以為忤,瑪格莉特輕笑仿若搖響裝了真珠的玻璃砂鈴。
「看來我得好好考慮要不要把這東西給你。」
一邊說著,瑪格莉特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小水晶瓶,緩緩旋盪的液體閃爍詭譎金屬鈷藍。
羅索瞪大眼睛。
「……給我。」
「羅索?」
「我說給我!」
以突如其來的怪力掙開米利安的手,羅索原本灰敗的瞳孔極度明亮,有如將熄之際散出星火的木炭;他小獸一般撲向瑪格莉特,目標物卻在眨眼間失去蹤影。
「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羅索。」
嗓音在身後響起,羅索憤恨回頭,看見瑪格莉特彷彿十分愉快地晃著藥瓶。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球裡去囉。」
「拿來啦瑪格莉特!」
羅索霸道地伸手搶奪,而瑪格莉特這次沒有消失。
立刻開始仔細端詳內容物的羅索露出了純粹的欣喜笑容──那是米利安非常熟悉、沉浸在真實與探求中的羅索。
「不准來吵我!」
羅索丟下這句話,接著頭也不回地將自己關進隔壁房間。
米利安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了然微笑的瑪格莉特。
「他很好哄的。」
不曾將視線從門口移開,瑪格莉特像是解釋某種定理似地說著。
「只要給他一些玩具,就能讓他安安靜靜樂上好幾天了。」
米利安想要回應,抵在上顎的舌頭卻怎麼樣也無法移動──瑪格莉特的笑容宛如看顧孩子的母親一般揉著無限慈愛。
「不過如果你堅持要外出的話,白天的偵查就交給你……怎麼樣呢。」
於是從這天開始,晝時由米利安負責,闇夜則依舊屬於瑪格莉特。
羅索仍然對瑪格莉特的行徑十分不滿,但他口中那個狡詐下賤的女人總有辦法令他乖乖閉嘴──燒杯工具、儀器零件、有時是一般人難以入手的珍貴試劑或異樣殘骸。原本為了瑪格莉特而多訂的房間已經完全淪落為雜亂的研究室,而羅索就像瑪格莉特所說的一樣,得到新的材料之後便會乖巧安穩地棲身其中。米利安不得不承認瑪格莉特了解現在的羅索更甚於他──他畢竟對他們在連隊裏那些曾經的兩人時光一無所知。
米利安只能盡力在白天收集情報,並於羅索心血來潮炫耀實驗成果時權充聽眾。
「這次的傢伙很了不起喲,平常完全無害可以隨身攜帶,不過只要混合──」
米利安皺起眉頭,看著羅索合掌擠壓手心再誇大張臂。
「碰嘎──哈哈,騙你的,總之只要這樣一點就能讓一百阿爾雷內的人──當然還要考慮風向溫度濕度不過大致上就是這樣──全部因為氣管腫脹窒息,用來掃除蟲子一定超讚。」
「……不要作過頭了,羅索,我們不能被發現。」
「沒關係啦。」
推起護目鏡伸出舌頭,羅索眼中跳著輕佻狡詐。
「反正等他們發現自己發現也是在發現自己站在地獄門口之後了。」
宛如繞口令的惡質玩笑,米利安沉默捻起沾著黃綠口涎死狀悽慘的老鼠屍體,一隻隻裝進袋子裡密封準備丟棄。
羅索突然抽抽鼻子,嘴角撇了下來。米利安將擦過桌子的破布一併丟進袋中綁好,知道自己將會在樓梯下遇見瑪格莉特。
「……我走了。」
米利安向已經躲回「研究室」的羅索打招呼一般平常地說,接著離開房間,預料中地對剛踏上階梯的瑪格莉特微微頷首。壓低聲音以「辛苦了」取代早安,米利安本想就這樣走出旅店,身為暫時同盟的義務感卻若有似無地驅使著他。
他暗自嘆了口氣。
「羅索那傢伙,好像又在鬧彆扭了。」
背著無聲無息的瑪格莉特,米利安提出忠告。
「還有,他現在研究的東西很危險,如果妳要找他的話進去之前注意一下。」
「知道了,我去哄哄他。」
瑪格莉特的回應帶著過剩餘裕,米利安一瞬間感到難以名狀的不滿,轉頭要斥責的時候對方卻已經在遙遠的走廊上微笑。
「沒問題的,我會注‧意‧安‧全。」
再也沒有多說的必要,米利安再度邁步,踏上逐漸升溫且塵土飛揚的街道。在他沒入人群同時旅店二樓的瑪格莉特伸手,規律地在眼前門扉上敲了四下。
「我帶回來了喔,你喜歡的東西。」
沒有等裡面的人回應,瑪格莉特逕自壓下門把。羅索「喜歡的東西」在她手上閃閃發亮,成為拉起所有窗簾的昏暗室內唯一光源。
「你想要嗎,羅索。」
突如其來的衝擊讓纖細女體撞上牆壁,瑪格莉特讀取所有向量角度彈性係數恢復係數,計算結果後讓投影由肺部深處擠出輕咳;雙臂被施加的壓迫讓她知道該處組織必須要微微下陷,皮膚現在可以泛白但等等必須浮出紅痕。
她抬起臉,仿若濡濕著痛楚的瑰麗雙眼潤澤映出緊抓她上臂的羅索。
「等好久了,最後的材料──」
喜悅,瘋狂,無比純真又滿溢期望。
「來做‧實‧驗‧吧,瑪格莉特。」
橘金焚燒一般的傍晚時分,米利安回到旅舍。
今天的偵查還算順利,得到的情報卻不是太好──並非品質上而是就內容而言──種種徵兆顯示該是再度游離的時候了。米利安在腦中整理資訊,準備報告結果卻發現客房裡沒有任何人。
在隔壁嗎……米利安感覺到牆後有活動的跡象;他有點擔心羅索是否再度於自己外出時挑釁瑪格莉特,卻又覺得瑪格莉特對羅索已經很有一套。
總之一邊用餐一邊討論吧,米利安這麼想著,推開了另一扇門。
黑暗,冰冷。
米利安眨眼──或者其實是死命瞪大眼睛直到結膜乾澀呢,他並沒有意識到。
溫度由頭蓋骨退潮,流成滿地腥紅黏膩;思考能力判斷能力完全斷線,常理彷彿不曾運轉。
看似平靜的世界表象頃刻崩潰為渾沌漩渦,毫無保留。
米利安正踩著瑪格莉特的血。
怎麼會沒注意到呢,那鮮明氣味,器械碰撞的聲響。不,在這之前,羅索塗塗抹抹的實驗計畫,瑪格莉特為他帶回來的材料工具。不,從更久以前,羅索注視著瑪格莉特的灼熱眼神,介紹研究成果那樣地對他介紹這個存在──早該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的,但依舊無法理解──水藍髮絲散落一地,除去頭皮的頭蓋骨上巧妙地開了一扇窗口,露出柔軟多皺的腦髓,上面插著標明不同顏色的電極連至旁邊曲線紛雜紐絞的儀器;左臉尚稱完好但右半已被完美解構成教科書裡除去皮膚、肌理齒列神經全部暴露出來的模樣。筆直一刀由鎖骨中央向下切至會陰再往兩邊揭開,一層一層掀起的表皮真皮薄而延展,在熾烈燈光下像半透明的紙;脂肪組織刮除乾淨的肌肉纖維剝離後是雪白的骨,鋸截斷面凝著膠狀暗紅骨髓。光潤富有彈性的內臟透著新鮮豔麗,甚至微微抽搐鼓動彷彿生命力尚未失去。
彷彿被攤開在自製手術臺上的瑪格莉特尚苟且存活。
但那真的是瑪格莉特嗎,米利安腦中突然跳出荒謬假說,也許羅索只是從什麼地方拐了一個無辜少女,接著哄騙引誘脅迫這個絕佳的材料躺上解剖臺令他得以完成他的偉大研究──那女孩說不定還是瑪格莉特找來的呢!瑪格莉特是如此寵愛溺愛這個心性如同孩子一般的天才,只要羅索開口,不,無須言說,瑪格莉特自然會滿足他的需求──她是如此了解與她同類的他,尤其是以科學為最高準則的部分。
──所以,那不會是瑪格莉特的吧。
裸露眼球骨碌轉向米利安,薄紅視線鋒利地將他釘在牆上。
那‧必‧然‧是‧瑪‧格‧莉‧特。
羅索也注意到米利安了,但他沒有停手。
「幹嘛,我不要吃飯。」
「……你在做什麼。」
「嗄?」
羅索這才抬頭,以非常不可思議──正確來說,就像是看著笨蛋的眼神注視著米利安。
「看不就知道了嗎,還有,那邊的組織不要亂動,等一下要泡林格氏液。」
「所以我說你天殺的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米利安怒吼,雖然他並不真正憤怒。他突然非常不合時宜地覺得自己現在像拼命膨起羽毛威嚇敵人的貓頭鷹,天曉得只要全身濕透這可憐的小東西便會塌陷成細瘦瑟縮的可笑模樣。
啊,好像,曾經,有什麼人說過自己生氣起來比鋼鐵巨人還要可怕啊。
羅索瞪大眼睛,彷彿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狀況的人不是眼前的米利安而是他自己,半晌才歪著脖子說:
「你很蠢耶,白癡。」
那看起來幾乎折斷的脖頸上有著毒牙噬咬過似的細小傷口,滲血絲絲扎眼又驚心。
「我在做‧實‧驗,搞不懂嗎?」
「你他媽的我蠢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把那女人切得亂七八糟!」
米利安不顧一切地咆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搞什麼我還真的要從頭開始說明喔……」
羅索口中念念叨叨,但不知怎地看起來竟莫名愉悅,他稍微退開一步,展示一般攤手。
「你看。」
「你到底要我看個屁!」
「吵死了我又還沒開始說!」
羅索不耐得像是被要求教導三歲小孩加減乘除的大學教授,他清清嗓子。
「你知道渾沌元素的本質嗎,米利安,就是我們一直在研究的,奇蹟一般的惡魔一般的那鬼玩意兒,渦的核心,混亂的起源,扭曲的初始。拉姆那老頭曾經說過啊,說這女人完美體現了渾沌元素的可能性。你曉得這是什麼意思嗎,米利安。你不知道嗎,沒關係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就算是曾經近距離回收核心的你們也不會懂的,因為那是無限的概念,無‧限‧喔。你知道這女人說她曾經被殺死過嗎,她死了,確確實實完完全全,但你看,她還在這裡,無時無刻不用她淫蕩的外表劇毒的言語誘惑身邊的所有人,如此不可動搖令人難以忍受的強烈。你會說這樣的她是死人嗎,不會吧,因為死是虛無,是抹消,是所有可能性的終結。不是有這種說法嗎,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雖然會這樣說的人通常都是蠢材,但這句話可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無法再與這個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產生連結,是徹徹底底的絕緣絕命絕對。可是問題來了,既然她已經死了,不管客觀上主觀上都死透了,那她現在的狀態又是怎麼回事,我是說米利安,你怎麼能夠同時死去又活下來?一條生命的結束與延續是背離彼此的空集合事件,這就是『不可能』,但它卻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你不曾疑惑過嗎,如果她死了又活下來,那說不定現在自覺『活著』的我們在此時此刻也死去了,早就死得一‧乾‧二‧淨了。就像那隻貓或其他什麼動物一樣,融合兩種甚至更多矛盾的可能性,這就是機率的重疊就是多重的平行就是被我們稱為渾沌的東西啊米利安。渾沌,無明,在被觀察之前完全未知卻在量測瞬間收斂成惟一狀態,在結果確定之前可以有任何結果,在作出選擇之前可以有任何選擇,無限的盒子無限的迴廊無限的門。米利安,這女人完美體現了渾沌元素的可能性,而渾沌元素也完美體現了這女人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她能夠死去又活下來,但她究竟是死是活要靠觀測者來決定你知道嗎,我這樣說你懂嗎。」
米利安無法理解,他從頭到尾都無法理解。
「所以我用各種方式進行測量和觀察──首先是用 MTT 染色法確認她身體每個部位的組織,像這邊生成了藍色結晶,就表示這裡的細胞是活的,粒線體還在進行呼吸作用提供細胞活動的能量。再來是她的肺部消化器官等等平滑肌確實還在收縮活動,這些不隨意肌是由脊髓和延腦控制的,換句話說她的生命中樞也還在運作。另外我還取出了她的卵巢,裡面可以觀察到一些即將成熟的卵子,這很重要米利安,所謂的生物必須具備生長代謝生殖感應四種基本,雖然這比較偏向定義的問題就像獅虎你也不會說牠不是生物……啊煩死了這部分暫時跳過先講腦波的事。比如說像這樣給予刺激螢幕上的曲線立刻會有所變化,這些神經脈衝不是隨機發生而是對外界的反應,她還能思考也有意識,不管從身體機能上還是精神心理上都能夠被稱為一個完整的人,到這裡就可以說是 Q.E.D. 了,非常漂亮的結論。」
羅索再次打開雙臂,幾乎是神聖凜然不可侵犯無法動搖地宣告。
「這個女人很完美,米利安你看──她‧還‧活‧著。」
米利安茫然看看瑪格莉特,再看看咧嘴得意笑開的羅索──那興奮熱切又狂放純粹的瞳孔無比明亮,像是述說了偉大發現,等著別人稱讚褒獎的孩子。
緋紅眼球依然釘著米利安,他覺得自己全身血液由穿刺窟窿汩汩流乾一塌糊塗。
米利安虛弱地蠕動嘴唇。
「……你瘋了。」
「啊?」
羅索張口,作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疑惑表情。
「──你瘋了!」
米利安龐大的身軀終於動了,揮出右拳直擊羅索心口。應聲飛出的羅索臉上還凝著不可思議,撞上旁邊木桌令藥瓶鋃鋃鐺鐺翻覆滾落,其中一瓶潑出的液體在桌面上滋滋跳出細小火花又轉瞬滅熄。米利安粗重地喘息,剛才消失的血液一口氣衝上腦門灌入四肢。
羅索瘋了,徹頭徹尾地。這個事實和米利安揍上細瘦身軀的那拳一樣沉重而無可救藥。他一定得幫助瑪格莉特才行,米利安想,他必須救她,毫無疑問,但是怎‧麼‧做?把七零八落的瑪格莉特洗淨拼湊再合攏回去嗎?不可能的,想法接二連三沸騰冒出,要重新組合瑪格莉特,必須是天才、鬼才──沒錯,就像羅索和瑪格莉特本身一樣的頂尖技官才辦得到。
──這裡沒有延命儀器,沒有醫療班,而他是個早已永遠失去左臂的戰士。
「你搞什麼,蠢熊!」
猶豫縫隙間羅索已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目佈滿血絲卻大而空洞地睜著彷彿亡者。米利安似乎看見某種死白藥片隱沒在羅索唇舌間,下一刻他便成了飛在空中的那個人;米利安以肩膀著地化解衝勢之後迅速地站了起來,經歷過無數戰鬥的他知道自己現在回到了戰場。
他再度衝向羅索,甚至超越了那鬼魅一般的速度成功揪住羅索摔了出去。羅索翻滾幾圈之後動也不動地趴在地上,米利安頓時感到有些擔心,但他的憂慮與勝利只維持了數秒鐘。
「嘖,煩死人了……」
羅索擰著眉毛,與其說忍耐痛楚不如說忍耐煩躁地再次起身,手中多了一對藥瓶。
米利安瞪大雙眼,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羅索曾經是那麼驕傲地向他誇耀過。
「住……」
「礙事的蟲子通通消失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來不及了。
鈷藍液體與血紅粉末混合成自由紫色,瞬間膨脹逸散沿著牆面爬滿房間。米利安反射性地要打開窗戶,卻在僅僅嗆咳一口後便無能為力地倒下。青筋爆突的雙手箝住渴求氧氣的痙攣喉嚨,轟然崩落時米利安眼前不禁浮現水泡逐漸冒出肥大覆滿黏膜的畫面,就和羅索當時自豪敘述的一樣。
米利安終於完全沉默了。
由上往下睨視勝利成果,羅索笑得乾枯而斷續。血液涎沫和迷紫煙霧緩慢又混雜地滲進木質地板縫隙中。
「哈……終於……這樣……就安靜……可以……」
「那麼,實驗有結論了吧。」
羅索轉頭,剛才的笑容還原封不動地掛在臉上。
瑪格莉特就站在那裡,帶著若有似無捉摸不定的微笑,一如以往地美麗、完整。
潔白無瑕的,永遠靜止的,彷若為月光所滌淨的瑪格莉特。
「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羅索停頓了非常、非常漫長的一瞬。
「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坦然地、寬慰地、由衷地、放去一切氣力地笑了。
「妳真是個……和月亮一模一樣的女人……」
空間溶解了,話語溶解了,眼前的瑪格莉特也溶解了。身體的界線逐漸模糊,羅索感到知覺所及之處像是線頭被抽扯的毛衣解離逸散;大口吸進煙霧填滿自己,羅索仰頭靠上忽然出現在他與牆壁之間的柔軟物體。一雙纖細的、胎衣般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然後,在無機的黑暗中,意識被朦朧幽柔、彷若暈染微光的聲音包圍。
──「是的,所以說,我並不存在呀。」
米利安以為自己是從噩夢當中驚醒。
他喘息得像是要把空氣全數由體內擠出,胸口與肩胛下方的衣物被冷汗浸濕,並且──縱使他很難承認──試著抓握開合的右掌仍然微微顫抖。但他環顧四周,發現剛才那些令他慌亂驚懼的景象全都不存在。
沒有翻倒的藥瓶,沒有散亂的刀具,沒有滯塞的毒氣,沒有喋喋不休的工程師,也沒有被剖開的女人。
羅索在有燒焦痕跡的木桌上趴著熟睡,平時一直戴著的護目鏡被推到額頭,放鬆而毫無防備的模樣有如玩累的孩子。發出低頻運轉聲的浮動記錄儀斜斜地靠在枕頭上,澄澈的綠色核心規律明滅彷若呼吸。米利安以為下一秒瑪格莉特便會現身向他問安,卻什麼也沒有等到。晨光奶油一般塗在安靜的樓板上,米利安一邊想著自己是否起得太早了,一邊很輕地推開房門,決定下去把三人份的早餐給端回來。
他們終究拿走了所有人的錢。
瑪格莉特回到旅舍的時候,黯淡月牙已經幾乎要隱沒在城鎮與夜空起伏不平的交界線下。在狹窄房中來回踱步把木質地板踩得嘎扎作響的羅索急急停了下來,野兔一般神經質地仰起頸子。
米利安猜想羅索大概是從好幾條街以外便一直以超乎常人的感官傾聽著那細微、無機、不屬於人類的低鳴。
或許,還有一些其他的聲音。
機械的運轉聲在房門前稍微停了下來,接著是廉價鎖頭彈開的輕響。
「啊啦,還沒睡嗎。」
稀釋的酒精隨著吐息滲入空氣,凌亂髮絲貼在側頸紅印上;奇妙而恍惚的流光在薔薇雙眼中濕潤地閃爍,微微敞開的領口下隱約能夠看見覆著薄汗的肌膚透出誘人血色。不管怎麼看,眼前提著漆黑跟鞋的瑪格莉特都像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沉溺於旖旎深夜的普通女子。
「這次同樣蠻順利的喔,我也非常滿意呢。」
米利安以為那濃烈的淫靡氣味是自己的錯覺,卻看到一旁羅索毫不掩飾地皺起鼻子。瑪格莉特暈染脣膏的嘴角帶著尚未化盡的歡愉,從沾上些許濁穢的外衣內袋勾出沉重皮囊。
「這樣應該能夠再過一些時間?」
瑪格莉特歪頭微笑得彷彿天真少女,米利安還來不及思考該怎麼回應,一旁的羅索便突地踹翻了椅子。
「臭女人!噁心死了!」
乒乒乓乓穿過房間,羅索碰地摔上門,將吼聲與剩下的兩人關回凝滯沉靜。
「……呃。」
乾澀而艱難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米利安有些困窘地別過臉。
「那個……妳可不可以先……整理一下?」
「啊,不好意思。」
帶著喟嘆的語句甜美宛如掺入劇毒的蜜,僅僅一瞬間,瑪格莉特的身影像是被燭火折射一般細微搖曳。
於是,和初次見面時一樣的,與平常無異的,潔白無瑕的,永遠靜止的,彷若為月光所滌淨的瑪格莉特便又存在於米利安眼前。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一段不算短但也不漫長的日子。
是的,他們──一個沒有正常謀生能力的工程師、一個半殘的戰士、還有一個已經不能說是人類的投影──正在流亡。
背叛、壞滅、世界的崩塌與重組,一切都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卻又理所當然。
「你的左臂無法治療,所以完全截除了。」
米利安非常清楚地記得意識恢復之際傳來的清冷嗓音。
「還有,拉姆先生留了信息。」
──暫時離開這裡,我會再透過瑪格莉特聯絡。
米利安轉頭,看見好久不曾出現在研究室外的羅索坐在暗紅岩石上直視前方,一邊囓咬拇指指甲一邊前後搖晃。和他不同,羅索雖然整張臉被燻得烏黑,右邊護目鏡爬滿裂紋,緊繃的肩膀還微微顫抖而顯得更加狼狽,但身體看起來十分完好。
沒有發問也沒有展露出任何情緒,米利安只是靜靜地再度閉上眼睛。
在渦已然消失的這個世界想活下去雖不需要賭上性命但也沒有那麼容易,特別是對已經脫離日常過久的他們而言;尤其若是想要低調行事,以前所磨練的戰場技能便完全派不上用場。三人──嚴格來說只有兩人──在一開始的幾週內不可避免地挨餓,也鮮少在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渡過夜晚。米利安知道傷勢正在磨耗休息所恢復的微不足道的體力,但在自己再度倒下之前,他更擔心羅索會像離開溫室的花朵,轉瞬間便枯萎凋零。羅索原本就長期缺乏日照的如紙肌膚蒼白得更加病態,而米利安痛恨地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在的困境。
在逐漸攀升的熱度中,米利安想著自己是否能夠用死亡交換或許會降臨在羅索身上的新生。
再度醒來的時候,米利安看見不知道在身旁待了多久的羅索像被激怒的貓一樣微微弓背,豎起眉毛瞪著自己。
「……蠢熊,要昏迷不會說一聲啊。」
「啊,醒來了嗎。」
不需要確認也知道聽起來平常無謂的第二個發話者是已經脫離了生命束縛的瑪格莉特。米利安啞著嗓子,轉向羅索低低地吐出一句:
「……抱歉。」
「嘖!麻煩死了。」
羅索不滿的咂嘴聲十分響亮,浮動記錄儀漂浮在米利安正上方,翡綠光芒像是要進行掃描一般籠住龐大身軀。
「情況似乎有些危急呀。抱歉一直沒有注意到你們的生理狀況,畢竟痛苦或時間的流動對現在的我而言都是十分曖昧的事。」
瑪格莉特輕描淡寫地說,彷彿不過是在談論意外延遲的實驗進度。
「總之得優先替你們弄到食物與醫藥才行呢。」
「隨便找個城市宰掉所有人再把他們的錢和能用的東西全部拿走不就好了……」
「羅索!」
米利安有些不可思議地喝斥,羅索縮了縮肩膀,嘴裡卻依舊咕噥著類似的話。米利安聽見「殺光」、「去死」之類的字眼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地交互出現。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有什麼問題嗎。」
被羅索透明如銘黃琥珀的眼睛直接地、毫無疑惑與疑問地注視著,米利安突然感到微微暈眩。
米利安發現眼前的羅索和自己所知道的他似乎微妙地錯開,就好像是看著一幅印刷失誤而出現重影的版畫。記憶中的羅索是個會不顧周遭埋入研究的頂尖工程師、生活白痴──其實只是懶得打理──的天才,時常故意遊走在自己所不屑的那些規矩邊緣,脾氣雖然不太好 (大概是對身邊的笨蛋們沒有什麼耐心),思考被打擾的時候總是暴跳如雷,又因為過於直率而顯得嘴巴很壞──
但是並不殘虐嗜血。
話說回來,那又是多久以前的羅索呢。
米利安發現自己無法正確地回想起來。
「總而言之,用一般能夠被接受的方法取得物資就可以了吧。」
瑪格莉特輕快的嗓音突兀響起。
「讓我試試看怎麼樣呢,我剛好也有想要實驗的事。」
「實、驗……」
「放心,不會是召喚核心生物屠城的。」
看著瑪格莉特被午夜冷硬月光與磚牆陰影切割開來的微笑,米利安竟感到某種無機質的悚然爬上背脊。
瑪格莉特徹夜未歸,而當她的身影鍍著破曉晨光再度出現時,她帶回了足以從死神手中買回他們的數枚金幣。
米利安還有些困惑,而羅索看起來非常不高興。
「走吧,先找間旅舍,然後把醫生請來。」
瑪格莉特滲入薄霧的音節悠然且縹緲,米利安正準備撐起身體,卻聽見羅索從牙縫擠出的低吼。
「……臭死了。」
「嗯?」
「什……」
「我說臭死了!」
羅索突然炸裂地咆哮起來,十指用力握緊又張開,嶙峋獸爪一般微微顫抖。那極具攻擊性的姿態和充滿敵意的目光讓米利安以為下一秒羅索便會揪起瑪格莉特的領口大罵,或直接用拳頭招呼眼前的纖弱女子。
「羅索!你做什麼!」
米利安全身肌肉緊繃進入備戰狀態,隨時準備插入兩人之間庇護瑪格莉特。羅索以一種米利安從來沒有見過的扭曲表情──斥責、輕蔑、或許還有微不足道的委屈──瞪了他一眼,再將視線轉回瑪格莉特身上。
羅索從喉嚨深處發出不成語句的咒詛,米利安幾乎就要衝上前去。
「……噁心!下流!妳給我走開!」
米利安終究不需要和羅索大打出手──這令他暗自鬆了口氣──羅索只是爆發似地喊出讓米利安莫名奇妙的叫罵,接著便像鬧彆扭的孩子一般氣急敗壞踩著步伐繞過街角,消失在兩人的視野中。
「羅……」
「等等我再去找他吧。」
瑪格莉特輕鬆地說,似乎絲毫沒有受到那尖銳而飽含破壞性的狂怒影響。米利安看著始終完美微笑著的她,有些尷尬地開口:
「抱歉,那傢伙平常不會這樣的……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說妳……臭……」
「啊,大概是剛才上床的對象。」
米利安愣了一下,但是立刻便意會過來。瑪格莉特所說的方法、羅索的態度、原本金幣一般叮咚散落的零碎片段突然重新聚攏成一輪完整完滿的無缺圓月。
「妳……出賣自己的……身體?」
不可置信的低啞衝口而出,米利安立刻後悔了──他怎麼能用如此粗鄙的言語羞辱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女性?面前的瑪格莉特是如此美麗崇高而純白,剛才的質問無庸置疑是對她最不可饒恕的褻瀆。米利安噤聲等待瑪格莉特用寒冽的否認刺穿自己,然後他將會誠心衷心地表達自己對瑪格莉特的歉意。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容我訂正,我並沒有所謂的實體,因此也無法出賣不存在的東西。」
彷彿沒有重量的字句飄落在米利安身上,好不容易勉強撐起的龐大身軀被壓得搖搖欲墜。
「你不妨當成那些人花錢買下一個可以具現的夢境。」
依舊是毫無瑕疵的微笑,瑪格莉特輕悄貼近米利安胸前;鑲著貝殼一般的柔荑按在心口,滾燙得宛如烙膚熱鐵又冰凍得彷彿刀鋒霜花。
「我一直很好奇呢,這個投影的極限。」
於是,遂‧行‧實‧驗──黑白分明的耳語在剛成形的記憶裡延遲撥放,米利安幾乎是機械式地將瑪格莉特映入眼底,所有的影像和聲音卻在腦中攪成茫然。
「如何針對這樣的特性加以應用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能夠感知卻不帶有感覺,不認為十分方便嗎。」
米利安最後還是墜入無垠沉默,而反覆驗證結果的瑪格莉特從來不曾被拆穿。
米利安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些事──他很清楚被拯救了的自己沒有資格給出任何評論或忠告,但羅索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在每一個瑪格莉特歸來的破曉怒吼,然後於下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重覆陷入焦躁。米利安只能在糾葛介意與漫不在乎之間居中協調,一邊替貓梳理毛髮似地小心安撫羅索,一邊向瑪格莉特委婉表示另一方以憤怒表現出來的隱晦關心。
但情況似乎只能越來越惡劣。
「瑪格莉特……呃。」
「是的?」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實驗」,米利安覷了心情糟到臨界的羅索一眼,面有難色地開口。
「我在想,我也差不多能行動了,接下來的補給就交給我,如何?」
「唔,可是我認為還是由我去比較好呢,考量各方面的情況來說。」
羅索背對著交談,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樣子,但是米利安知道他在聽,一字一句仔仔細細──他也許甚至是在場投入最多專注在對話裡的人。
「之前是逼不得已,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冒險了。」
「喔?我以為現在的形勢還是相當險峻呢,」瑪格莉特將視線停留米利安在切口猶新的左肩上。「畢竟米利安你實在太過……顯眼了。還是說這是你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
面對瑪格莉特似笑非笑的調侃,米利安搖了搖頭。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方式會傷害到妳的。」
錯覺般的一瞬,瑪格莉特的表情似乎變得十分柔和,卻又在頃刻間回復成亙久不變的笑容。
「啊啊,沒有關係的,因為我已經死去了呀。」
碰地一聲,羅索突然踢翻椅子站了起來。
「──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要在那裡唧唧歪歪的給我滾回妳的球裡去!」
「哎呀,對我說這種話,我會很傷心的喔。」
依然微笑著,瑪格莉特走近羅索,右手輕撫上對方臉龐。
「難不成你在吃醋嗎。」
瑪格莉特柔軟的語尾和指尖還沒擦過耳邊,羅索的暴怒便迸裂而出。
「不要用妳的髒手碰我妳這臭婊子!」
「羅索!」
米利安一個箭步上前,搶先箝住那揮開瑪格莉特後還想往白淨頰邊打下去的細瘦手腕。
「我替這傢伙道歉,瑪格莉特,妳可以先回隔壁去嗎,羅索他……」
「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呢。」
絲毫不以為忤,瑪格莉特輕笑仿若搖響裝了真珠的玻璃砂鈴。
「看來我得好好考慮要不要把這東西給你。」
一邊說著,瑪格莉特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小水晶瓶,緩緩旋盪的液體閃爍詭譎金屬鈷藍。
羅索瞪大眼睛。
「……給我。」
「羅索?」
「我說給我!」
以突如其來的怪力掙開米利安的手,羅索原本灰敗的瞳孔極度明亮,有如將熄之際散出星火的木炭;他小獸一般撲向瑪格莉特,目標物卻在眨眼間失去蹤影。
「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羅索。」
嗓音在身後響起,羅索憤恨回頭,看見瑪格莉特彷彿十分愉快地晃著藥瓶。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球裡去囉。」
「拿來啦瑪格莉特!」
羅索霸道地伸手搶奪,而瑪格莉特這次沒有消失。
立刻開始仔細端詳內容物的羅索露出了純粹的欣喜笑容──那是米利安非常熟悉、沉浸在真實與探求中的羅索。
「不准來吵我!」
羅索丟下這句話,接著頭也不回地將自己關進隔壁房間。
米利安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了然微笑的瑪格莉特。
「他很好哄的。」
不曾將視線從門口移開,瑪格莉特像是解釋某種定理似地說著。
「只要給他一些玩具,就能讓他安安靜靜樂上好幾天了。」
米利安想要回應,抵在上顎的舌頭卻怎麼樣也無法移動──瑪格莉特的笑容宛如看顧孩子的母親一般揉著無限慈愛。
「不過如果你堅持要外出的話,白天的偵查就交給你……怎麼樣呢。」
於是從這天開始,晝時由米利安負責,闇夜則依舊屬於瑪格莉特。
羅索仍然對瑪格莉特的行徑十分不滿,但他口中那個狡詐下賤的女人總有辦法令他乖乖閉嘴──燒杯工具、儀器零件、有時是一般人難以入手的珍貴試劑或異樣殘骸。原本為了瑪格莉特而多訂的房間已經完全淪落為雜亂的研究室,而羅索就像瑪格莉特所說的一樣,得到新的材料之後便會乖巧安穩地棲身其中。米利安不得不承認瑪格莉特了解現在的羅索更甚於他──他畢竟對他們在連隊裏那些曾經的兩人時光一無所知。
米利安只能盡力在白天收集情報,並於羅索心血來潮炫耀實驗成果時權充聽眾。
「這次的傢伙很了不起喲,平常完全無害可以隨身攜帶,不過只要混合──」
米利安皺起眉頭,看著羅索合掌擠壓手心再誇大張臂。
「碰嘎──哈哈,騙你的,總之只要這樣一點就能讓一百阿爾雷內的人──當然還要考慮風向溫度濕度不過大致上就是這樣──全部因為氣管腫脹窒息,用來掃除蟲子一定超讚。」
「……不要作過頭了,羅索,我們不能被發現。」
「沒關係啦。」
推起護目鏡伸出舌頭,羅索眼中跳著輕佻狡詐。
「反正等他們發現自己發現也是在發現自己站在地獄門口之後了。」
宛如繞口令的惡質玩笑,米利安沉默捻起沾著黃綠口涎死狀悽慘的老鼠屍體,一隻隻裝進袋子裡密封準備丟棄。
羅索突然抽抽鼻子,嘴角撇了下來。米利安將擦過桌子的破布一併丟進袋中綁好,知道自己將會在樓梯下遇見瑪格莉特。
「……我走了。」
米利安向已經躲回「研究室」的羅索打招呼一般平常地說,接著離開房間,預料中地對剛踏上階梯的瑪格莉特微微頷首。壓低聲音以「辛苦了」取代早安,米利安本想就這樣走出旅店,身為暫時同盟的義務感卻若有似無地驅使著他。
他暗自嘆了口氣。
「羅索那傢伙,好像又在鬧彆扭了。」
背著無聲無息的瑪格莉特,米利安提出忠告。
「還有,他現在研究的東西很危險,如果妳要找他的話進去之前注意一下。」
「知道了,我去哄哄他。」
瑪格莉特的回應帶著過剩餘裕,米利安一瞬間感到難以名狀的不滿,轉頭要斥責的時候對方卻已經在遙遠的走廊上微笑。
「沒問題的,我會注‧意‧安‧全。」
再也沒有多說的必要,米利安再度邁步,踏上逐漸升溫且塵土飛揚的街道。在他沒入人群同時旅店二樓的瑪格莉特伸手,規律地在眼前門扉上敲了四下。
「我帶回來了喔,你喜歡的東西。」
沒有等裡面的人回應,瑪格莉特逕自壓下門把。羅索「喜歡的東西」在她手上閃閃發亮,成為拉起所有窗簾的昏暗室內唯一光源。
「你想要嗎,羅索。」
突如其來的衝擊讓纖細女體撞上牆壁,瑪格莉特讀取所有向量角度彈性係數恢復係數,計算結果後讓投影由肺部深處擠出輕咳;雙臂被施加的壓迫讓她知道該處組織必須要微微下陷,皮膚現在可以泛白但等等必須浮出紅痕。
她抬起臉,仿若濡濕著痛楚的瑰麗雙眼潤澤映出緊抓她上臂的羅索。
「等好久了,最後的材料──」
喜悅,瘋狂,無比純真又滿溢期望。
「來做‧實‧驗‧吧,瑪格莉特。」
橘金焚燒一般的傍晚時分,米利安回到旅舍。
今天的偵查還算順利,得到的情報卻不是太好──並非品質上而是就內容而言──種種徵兆顯示該是再度游離的時候了。米利安在腦中整理資訊,準備報告結果卻發現客房裡沒有任何人。
在隔壁嗎……米利安感覺到牆後有活動的跡象;他有點擔心羅索是否再度於自己外出時挑釁瑪格莉特,卻又覺得瑪格莉特對羅索已經很有一套。
總之一邊用餐一邊討論吧,米利安這麼想著,推開了另一扇門。
黑暗,冰冷。
米利安眨眼──或者其實是死命瞪大眼睛直到結膜乾澀呢,他並沒有意識到。
溫度由頭蓋骨退潮,流成滿地腥紅黏膩;思考能力判斷能力完全斷線,常理彷彿不曾運轉。
看似平靜的世界表象頃刻崩潰為渾沌漩渦,毫無保留。
米利安正踩著瑪格莉特的血。
怎麼會沒注意到呢,那鮮明氣味,器械碰撞的聲響。不,在這之前,羅索塗塗抹抹的實驗計畫,瑪格莉特為他帶回來的材料工具。不,從更久以前,羅索注視著瑪格莉特的灼熱眼神,介紹研究成果那樣地對他介紹這個存在──早該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的,但依舊無法理解──水藍髮絲散落一地,除去頭皮的頭蓋骨上巧妙地開了一扇窗口,露出柔軟多皺的腦髓,上面插著標明不同顏色的電極連至旁邊曲線紛雜紐絞的儀器;左臉尚稱完好但右半已被完美解構成教科書裡除去皮膚、肌理齒列神經全部暴露出來的模樣。筆直一刀由鎖骨中央向下切至會陰再往兩邊揭開,一層一層掀起的表皮真皮薄而延展,在熾烈燈光下像半透明的紙;脂肪組織刮除乾淨的肌肉纖維剝離後是雪白的骨,鋸截斷面凝著膠狀暗紅骨髓。光潤富有彈性的內臟透著新鮮豔麗,甚至微微抽搐鼓動彷彿生命力尚未失去。
彷彿被攤開在自製手術臺上的瑪格莉特尚苟且存活。
但那真的是瑪格莉特嗎,米利安腦中突然跳出荒謬假說,也許羅索只是從什麼地方拐了一個無辜少女,接著哄騙引誘脅迫這個絕佳的材料躺上解剖臺令他得以完成他的偉大研究──那女孩說不定還是瑪格莉特找來的呢!瑪格莉特是如此寵愛溺愛這個心性如同孩子一般的天才,只要羅索開口,不,無須言說,瑪格莉特自然會滿足他的需求──她是如此了解與她同類的他,尤其是以科學為最高準則的部分。
──所以,那不會是瑪格莉特的吧。
裸露眼球骨碌轉向米利安,薄紅視線鋒利地將他釘在牆上。
那‧必‧然‧是‧瑪‧格‧莉‧特。
羅索也注意到米利安了,但他沒有停手。
「幹嘛,我不要吃飯。」
「……你在做什麼。」
「嗄?」
羅索這才抬頭,以非常不可思議──正確來說,就像是看著笨蛋的眼神注視著米利安。
「看不就知道了嗎,還有,那邊的組織不要亂動,等一下要泡林格氏液。」
「所以我說你天殺的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米利安怒吼,雖然他並不真正憤怒。他突然非常不合時宜地覺得自己現在像拼命膨起羽毛威嚇敵人的貓頭鷹,天曉得只要全身濕透這可憐的小東西便會塌陷成細瘦瑟縮的可笑模樣。
啊,好像,曾經,有什麼人說過自己生氣起來比鋼鐵巨人還要可怕啊。
羅索瞪大眼睛,彷彿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狀況的人不是眼前的米利安而是他自己,半晌才歪著脖子說:
「你很蠢耶,白癡。」
那看起來幾乎折斷的脖頸上有著毒牙噬咬過似的細小傷口,滲血絲絲扎眼又驚心。
「我在做‧實‧驗,搞不懂嗎?」
「你他媽的我蠢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把那女人切得亂七八糟!」
米利安不顧一切地咆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搞什麼我還真的要從頭開始說明喔……」
羅索口中念念叨叨,但不知怎地看起來竟莫名愉悅,他稍微退開一步,展示一般攤手。
「你看。」
「你到底要我看個屁!」
「吵死了我又還沒開始說!」
羅索不耐得像是被要求教導三歲小孩加減乘除的大學教授,他清清嗓子。
「你知道渾沌元素的本質嗎,米利安,就是我們一直在研究的,奇蹟一般的惡魔一般的那鬼玩意兒,渦的核心,混亂的起源,扭曲的初始。拉姆那老頭曾經說過啊,說這女人完美體現了渾沌元素的可能性。你曉得這是什麼意思嗎,米利安。你不知道嗎,沒關係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就算是曾經近距離回收核心的你們也不會懂的,因為那是無限的概念,無‧限‧喔。你知道這女人說她曾經被殺死過嗎,她死了,確確實實完完全全,但你看,她還在這裡,無時無刻不用她淫蕩的外表劇毒的言語誘惑身邊的所有人,如此不可動搖令人難以忍受的強烈。你會說這樣的她是死人嗎,不會吧,因為死是虛無,是抹消,是所有可能性的終結。不是有這種說法嗎,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雖然會這樣說的人通常都是蠢材,但這句話可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無法再與這個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產生連結,是徹徹底底的絕緣絕命絕對。可是問題來了,既然她已經死了,不管客觀上主觀上都死透了,那她現在的狀態又是怎麼回事,我是說米利安,你怎麼能夠同時死去又活下來?一條生命的結束與延續是背離彼此的空集合事件,這就是『不可能』,但它卻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你不曾疑惑過嗎,如果她死了又活下來,那說不定現在自覺『活著』的我們在此時此刻也死去了,早就死得一‧乾‧二‧淨了。就像那隻貓或其他什麼動物一樣,融合兩種甚至更多矛盾的可能性,這就是機率的重疊就是多重的平行就是被我們稱為渾沌的東西啊米利安。渾沌,無明,在被觀察之前完全未知卻在量測瞬間收斂成惟一狀態,在結果確定之前可以有任何結果,在作出選擇之前可以有任何選擇,無限的盒子無限的迴廊無限的門。米利安,這女人完美體現了渾沌元素的可能性,而渾沌元素也完美體現了這女人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她能夠死去又活下來,但她究竟是死是活要靠觀測者來決定你知道嗎,我這樣說你懂嗎。」
米利安無法理解,他從頭到尾都無法理解。
「所以我用各種方式進行測量和觀察──首先是用 MTT 染色法確認她身體每個部位的組織,像這邊生成了藍色結晶,就表示這裡的細胞是活的,粒線體還在進行呼吸作用提供細胞活動的能量。再來是她的肺部消化器官等等平滑肌確實還在收縮活動,這些不隨意肌是由脊髓和延腦控制的,換句話說她的生命中樞也還在運作。另外我還取出了她的卵巢,裡面可以觀察到一些即將成熟的卵子,這很重要米利安,所謂的生物必須具備生長代謝生殖感應四種基本,雖然這比較偏向定義的問題就像獅虎你也不會說牠不是生物……啊煩死了這部分暫時跳過先講腦波的事。比如說像這樣給予刺激螢幕上的曲線立刻會有所變化,這些神經脈衝不是隨機發生而是對外界的反應,她還能思考也有意識,不管從身體機能上還是精神心理上都能夠被稱為一個完整的人,到這裡就可以說是 Q.E.D. 了,非常漂亮的結論。」
羅索再次打開雙臂,幾乎是神聖凜然不可侵犯無法動搖地宣告。
「這個女人很完美,米利安你看──她‧還‧活‧著。」
米利安茫然看看瑪格莉特,再看看咧嘴得意笑開的羅索──那興奮熱切又狂放純粹的瞳孔無比明亮,像是述說了偉大發現,等著別人稱讚褒獎的孩子。
緋紅眼球依然釘著米利安,他覺得自己全身血液由穿刺窟窿汩汩流乾一塌糊塗。
米利安虛弱地蠕動嘴唇。
「……你瘋了。」
「啊?」
羅索張口,作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疑惑表情。
「──你瘋了!」
米利安龐大的身軀終於動了,揮出右拳直擊羅索心口。應聲飛出的羅索臉上還凝著不可思議,撞上旁邊木桌令藥瓶鋃鋃鐺鐺翻覆滾落,其中一瓶潑出的液體在桌面上滋滋跳出細小火花又轉瞬滅熄。米利安粗重地喘息,剛才消失的血液一口氣衝上腦門灌入四肢。
羅索瘋了,徹頭徹尾地。這個事實和米利安揍上細瘦身軀的那拳一樣沉重而無可救藥。他一定得幫助瑪格莉特才行,米利安想,他必須救她,毫無疑問,但是怎‧麼‧做?把七零八落的瑪格莉特洗淨拼湊再合攏回去嗎?不可能的,想法接二連三沸騰冒出,要重新組合瑪格莉特,必須是天才、鬼才──沒錯,就像羅索和瑪格莉特本身一樣的頂尖技官才辦得到。
──這裡沒有延命儀器,沒有醫療班,而他是個早已永遠失去左臂的戰士。
「你搞什麼,蠢熊!」
猶豫縫隙間羅索已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目佈滿血絲卻大而空洞地睜著彷彿亡者。米利安似乎看見某種死白藥片隱沒在羅索唇舌間,下一刻他便成了飛在空中的那個人;米利安以肩膀著地化解衝勢之後迅速地站了起來,經歷過無數戰鬥的他知道自己現在回到了戰場。
他再度衝向羅索,甚至超越了那鬼魅一般的速度成功揪住羅索摔了出去。羅索翻滾幾圈之後動也不動地趴在地上,米利安頓時感到有些擔心,但他的憂慮與勝利只維持了數秒鐘。
「嘖,煩死人了……」
羅索擰著眉毛,與其說忍耐痛楚不如說忍耐煩躁地再次起身,手中多了一對藥瓶。
米利安瞪大雙眼,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羅索曾經是那麼驕傲地向他誇耀過。
「住……」
「礙事的蟲子通通消失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來不及了。
鈷藍液體與血紅粉末混合成自由紫色,瞬間膨脹逸散沿著牆面爬滿房間。米利安反射性地要打開窗戶,卻在僅僅嗆咳一口後便無能為力地倒下。青筋爆突的雙手箝住渴求氧氣的痙攣喉嚨,轟然崩落時米利安眼前不禁浮現水泡逐漸冒出肥大覆滿黏膜的畫面,就和羅索當時自豪敘述的一樣。
米利安終於完全沉默了。
由上往下睨視勝利成果,羅索笑得乾枯而斷續。血液涎沫和迷紫煙霧緩慢又混雜地滲進木質地板縫隙中。
「哈……終於……這樣……就安靜……可以……」
「那麼,實驗有結論了吧。」
羅索轉頭,剛才的笑容還原封不動地掛在臉上。
瑪格莉特就站在那裡,帶著若有似無捉摸不定的微笑,一如以往地美麗、完整。
潔白無瑕的,永遠靜止的,彷若為月光所滌淨的瑪格莉特。
「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羅索停頓了非常、非常漫長的一瞬。
「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坦然地、寬慰地、由衷地、放去一切氣力地笑了。
「妳真是個……和月亮一模一樣的女人……」
空間溶解了,話語溶解了,眼前的瑪格莉特也溶解了。身體的界線逐漸模糊,羅索感到知覺所及之處像是線頭被抽扯的毛衣解離逸散;大口吸進煙霧填滿自己,羅索仰頭靠上忽然出現在他與牆壁之間的柔軟物體。一雙纖細的、胎衣般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然後,在無機的黑暗中,意識被朦朧幽柔、彷若暈染微光的聲音包圍。
──「是的,所以說,我並不存在呀。」
米利安以為自己是從噩夢當中驚醒。
他喘息得像是要把空氣全數由體內擠出,胸口與肩胛下方的衣物被冷汗浸濕,並且──縱使他很難承認──試著抓握開合的右掌仍然微微顫抖。但他環顧四周,發現剛才那些令他慌亂驚懼的景象全都不存在。
沒有翻倒的藥瓶,沒有散亂的刀具,沒有滯塞的毒氣,沒有喋喋不休的工程師,也沒有被剖開的女人。
羅索在有燒焦痕跡的木桌上趴著熟睡,平時一直戴著的護目鏡被推到額頭,放鬆而毫無防備的模樣有如玩累的孩子。發出低頻運轉聲的浮動記錄儀斜斜地靠在枕頭上,澄澈的綠色核心規律明滅彷若呼吸。米利安以為下一秒瑪格莉特便會現身向他問安,卻什麼也沒有等到。晨光奶油一般塗在安靜的樓板上,米利安一邊想著自己是否起得太早了,一邊很輕地推開房門,決定下去把三人份的早餐給端回來。
他們終究拿走了所有人的錢。
~ Fin ~